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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寒时节,飞鸟厉疾。
登龙台畔,风啸声,犹如悍妇的喋喋不休。
老龙城内城,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。
苻家一声令下,全城戒严,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、世俗这座天下,除了老头子,范峻茂还怕谁。
答案是没有。
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,他们三位亲临老龙城,以如今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,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的灰飞烟灭,她也只有刻骨仇恨,而无半点敬畏。
在这一点上,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,大道相悖,却心性相通。
她猛然坐起身,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,疑惑不解。
郑大风已经登顶。
苻畦严阵以待。
今天,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,苻畦没有借用。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。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,同样没有取出。
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掌控头顶云海。
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,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。
范峻茂觉得不对劲,大大的不对劲。
她一拍座下云海,云海除了绕开那座登龙台,蓦然下沉,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,与此同时,范峻茂咬破手指,在手上画符,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,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,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。画符之后,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,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,然后瞬间张开双臂,在双手之间,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,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,如走马观花。
苻家祖师堂,孙氏祖宅,灰尘药铺,一一掠过。
当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位外城城头上的老人身上后,这幅小巧山河图,瞬间砰然而碎。
范峻茂画符手心处,已是皮开肉绽,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,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,范峻茂脸色阴沉,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,好家伙,一条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!
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?
自从开窍以来,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,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。
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,她觉得是技不如人,一了道:“你求我也没用。”
郑大风后仰靠去,“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?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“上次在老龙城破境,就有古怪,但还不明显,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,回来后,到了老龙城,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,在我心井之中,有恶蛟游曳正抬头,一旦选择离开,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,彻底出水了。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、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,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,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,其实是错觉,不是什么好事,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,今天逃,此生都要逃。”
这个,郑大风相信。
不过他心底知道,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“借口”,虽然言语千真万确。
郑大风骂骂咧咧,“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,换个人行不行,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,行不行,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,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……”
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眼睛,“眼眶流血了,好好擦擦,本来就长得不周正,那个姑娘会喜欢你,眼光真是不太好,要是她还活着,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,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。”
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,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。
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。
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,神色从容。
驶出十余里后,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,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。
郑大风想要下车,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。
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,卢白象尾随其后,只不过暂时交由隋右边一人对付两人,卢白象跟着两辆马车缓缓而行,随时可以接应隋右边。
一辆马车停在原地。
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。
朱敛跳下马车。
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。
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。
再后边,是丁家供奉。
魏羡身穿龙袍,外边披挂着甘露甲,停下脚步,马车继续前行。
郑大风摇头道:“是苻家的意思,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,登龙台之战,比预期好了太多,但是走下登龙台,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。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,这是怎么回事?”
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,陈平安掀开帘子瞥了一眼,“这说明我当时说的,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,而且不太会是玉璞境,就算是十一境,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,所以才能够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,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,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,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,杀你郑大风,只是随手为之,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。至于范家,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,要遭到一轮清算,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,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。”
郑大风自嘲道:“如此说来,我郑大风是死无葬生之地了。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,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。”
马车缓缓停下。
陈平安掀起帘子,抬头望向城头高处,轻声道:“可能比较难了。”
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,城头上站着三人,一位平淡无奇的老人,桐叶宗嫡传杜俨和妻子丁氏。
丰神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:“老祖宗,你老人家亲自出马,是不是太欺负人了?”
老人微笑道:“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,那为何要辛苦修行?再说了,我如今的境界,是天上掉下来的吗?不也是次次搏杀,九死一生,一点点攒下的家当。”
杜俨笑着点头道:“老祖宗教训的是。”
杜俨犹豫了一下,“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?”
老人笑道:“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。先前自家那个废物借走了宗门重器,到头来还是一名剑修捷足先登,宰了扶乩宗大妖,白白让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,我知道那名剑修的名头,厉害着呢,左右,文圣的弟子,前一百年间,打断了各大洲许多极好剑胚的剑心,比如婆娑洲那个曹峻,风头一时无两,后来老秀才自囚学宫功德林,左右就消失了,他的剑术,很高明的。左右当初在海上,就问到了陈平安这个名字,所有陈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脉大有渊源的。”
杜俨听得头皮发麻。
能够让自家这位桐叶宗中兴之祖一口一个“厉害”、“很高明”,那得是何等出类拔萃的剑仙?至于“文圣老秀才大有渊源”,更是让杜俨觉得这次陈平安会安然无恙了,不过那个郑大风,肯定难逃一死。
不曾想老人又说道:“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那艘渡船?我等着那个左右呢,不怕他来,就怕他让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。”
杜俨心情激荡,作揖道:“老祖宗神武,气魄之大,冠绝我桐叶洲!”
老人嗤笑道:“这种废话不要多说,有本事自己走到我这个高度,让你自己的子孙、后世宗门弟子拍这等马屁。”
杜俨忐忑道:“不敢奢望。”
老人摇头道:“所以你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废物,不过是运气好,随了我的姓氏。”
杜俨没有半点郁闷,反而开心笑道:“运气好,不也是本事。”
老人破天荒点了点头,道:“这话没错。”
老人一步跨出。
刹那之间,老人便直接来到郑大风眼前,相距两三步而已,几乎面对面了,因为个子不高的关系,老人还得微微仰视这位受伤不轻的九境武夫,笑问道:“听说你是骊珠洞天那边的看门人,给那个古怪老儿打杂,不知道我打死了你,他有没有胆子离开那座牢笼,找我麻烦?”
郑大风无动于衷。
一拳递出而已。
老人双手负后,站着挨了一拳,倒滑出去数步,只是整个人身形岿然。
反观郑大风腹部,被一条小舟模样、长达两臂的器物,洞穿了。
老人习惯性伸出大拇指,撇去嘴角一丝鲜血,“就这点劲儿?我可不是纯粹武夫,不都说练气士的体魄是纸糊的嘛,我看也不尽然。”
老人弹指,弹掉那点鲜血,然后指了指郑大风腹部,“这可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,我这辈子最烦剑修,太喜欢出风头,尤其是剑仙之流,眼高于顶,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,塞进他们的屁-眼里头去。只可惜等我能做到这件事的时候,就又得遵守这方天地的规矩了,大牢笼啊,没办法轻易离开山头,你说可恨不可恨?”
说到这里,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。
郑大风一步踏地,向老人再出一拳。
结果被老人侧过身,同时一只手按住郑大风的脑袋,往后方一推。
郑大风倒飞出去百余丈,腹部还牢牢钉着形若飞剑的那艘小舟,倒在血泊中,一次次挣扎着起身,一次次跌回地面。